怀素见

作者：神秘道友

雷rps的小伙伴快跑

　

　　一早上新北就在下雨了。

　　

　　窗外乌云密布，天色显得昏暗，林绍南卷着毛线衣的袖口，瘦长的手指不断敲击键盘，噼里啪啦的声响交杂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。

　　

　　双唇微抿了下，过长的一截烟灰就无声无息落了下来。

　　

　　“啧。”林绍南停止了打字，将叼了不知多久的烟屁股捻灭在烟灰缸里，徐徐吐出一口烟气。

　　

　　手机屏幕亮着，似乎亮了有一会儿了。他划开手机扫了几眼，都是JG公司的老板发过来的。

　　

　　立刚：三弦老师最近怎么样？还在淡水家里吗？最近忙不忙？[可爱]新小说我有拜读哦！[大笑]

　　

　　自从卸任JG编剧总监后，两人私下的交流也少了很多。黄立刚应该在云林的片场忙吧，不知怎么有空一大早给自己发信息。该不会是……

　　

　　林绍南又打开了脸书，眯起眼看了一圈。果不其然，黄立刚又被戏迷骂了。

　　

　　他总是格外在意别人的看法，不像自己到了这个年纪，早就千锤百炼。他需要安慰、鼓励，或许还需要点鞭策和建议。说点什么好呢，林绍南奋力把自己的思路从正在写的小说里抽离，用犯着痛风的手指深情体贴地回复了一句：

　　

　　“XD”

　　

　　林绍南回复完，起身走到厨房，揉了揉酸痛的颈椎，给自己煮了杯咖啡。

　　

　　雨天他总是不由自主想起很多往事。童年蜷在贫民窟拥挤房屋中嗅着旧沙发的潮湿腐朽气味，躁郁发作时用剃刀反复切割手腕的痛感，那个自己叫了很多年小姨的母亲递给他的零用钱上沾的洗衣粉，苍白的病床骤然衰老的父亲频频唤错的自己乳名。　　

　　

　　咖啡的醇香驱散了一丝雨味，他手机又来了信息。林绍南啜饮了一口咖啡，倚在窗边低头看黄立刚的来讯。

　　

　　立刚：三弦老师，有空一起吃个饭呀？［呲牙笑］

　　

　　没空，小说正写到关键呢。林绍南多少摸得清黄立刚的意思，无非就是让自己回去给JG写剧本，这事他提过很多次，自己也婉言谢绝过很多次了。

　　

　　不过他回复道：好哦，等你有空来新北，我请你吃饭。他心想黄立刚哪有空来，先打个白条好了。

　　

　　他正要坐回书桌前，手机竟然响了，黄立刚打过来了。林绍南心里滑过了一抹轻微的焦躁，盯着手机半晌，终究叹了口气接起来。

　　

　　“三弦老师，我在新北。你今天有空吗？”黄立刚说。

　　

　　“……”白条也不能随便打。

　　

　　林绍南瞥了眼窗外：“这么大的雨，我家这边交通不方便，我也不会开车，要不改天……”

　　

　　“我开车来的，我知道三弦老师雨天不出门，所以我买了火锅食材，可以在家吃！”黄立刚说。

　　

　　晴天我也不出门啊，但总之躲不过了。林绍南咳了一声：“你在哪儿……”

　　

　　门口响起了敲门声。

　　

　　干啊。林绍南心底骂。

　　

　　-

 

　　

　　拉开门，林绍男看着门口浑身湿漉漉手提两大袋子火锅食材的JG老板。

　　

　　“忘带伞了。”黄立刚笑笑。

　　

　　不是开车来的么，就是想淋雨吧。林绍南看他眼角发红，面容有些憔悴，怕他感冒，连忙让他进来。

　　

　　黄立刚把食材放在桌上，坐在沙发上。林绍南倒了杯热咖啡走回来坐在他对面。“喝点热的暖一暖，”林绍南说，“要是感冒嗓子不能开工，片场进度就要拖后了哦。”

　　

　　“嗯。”黄立刚捧起咖啡杯，一边喝着一边趁机用目光描摹林绍南。有两年没见了，他笑起来眼角有了些细纹，洗旧的毛线衣里是一件灰格衬衫，微敞开的领口里可以窥见凹陷的颈窝。他总是平平静静，却又蕴含力量，仿佛脱离于时间之外，不会轻易被时局左右。

　　

　　黄立刚有很多话想说，却又不知怎么开口。望着他消瘦的脸颊和湿漉漉的头发，林绍南叹了口气。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打动了自己。

　　

　　“找个锅……”趁着黄立刚用毛巾擦头发时，林绍南不紧不慢地弄起火锅。

　　

　　“听说三弦老师讨厌雨天。”黄立刚往锅里加菜。

　　

　　林绍南下意识地握住了手腕。

　　

　　“怎么了？”黄立刚注意到他神色有异。

　　

　　“哦，”林绍南松开了手，“痛风。”

　　

　　“那……多放点菜，少放点肉。”黄立刚说。

　　

　　“你听谁说的啊。”林绍南随意问。

　　

　　“在PL进修时听的，忘了谁说的了。”

　　

　　“不会是廖桑吧，”林绍南望着他笑笑，“有一次下雨，我坐他的车后座，结果车胎爆了，我们俩摔了满身泥。后来下雨天谁也不敢载我上班，我因此很讨厌下雨。”

　　

　　“是吗。”黄立刚微微弯起嘴角，也不拆穿他。猫咪魔咩跳上沙发，他随手抚摸它毛茸茸的脑袋。他与三弦打交道也有很多年了，这个人心里有什么事都喜欢自己消化，顶多在部落格上写文调侃两句。简直像猫一样捉摸不透，特立独行。

　　

　　黄立刚掏出袋子里的罐装啤酒，拉开拉环递了过去。

　　

　　“最近得少喝酒，半罐就好。”林绍南接过啤酒罐，看着黄立刚自己干了三罐。火锅没怎么吃，酒倒是喝得多。

　　

　　“再喝要醉啦。”林绍南好心提醒。

　　

　　“嗯，”黄立刚眼中已经有了几分醉意，显得有些湿润，“三弦老师……”

　　

　　“……你真的不写布袋戏了吗？”

　　

　　林绍南摇着手中的半罐啤酒，一时没有说话。当初弃商从文，离家来到云林，成为布袋戏编剧，就是为了追逐内心的武侠梦，布袋戏对他来说只是一种载体。但黄立刚不同，布袋戏就是他的全部人生。其实他有得天独厚的先天条件，但布袋戏却已是夕阳产业。生不逢时却又肩负着力挽狂澜的责任，这样想来他也有些悲壮。

　　

　　“不是招到新编剧了吗？”林绍南问。

　　

　　“不一样，”黄立刚双手扶在膝头，低垂着头，“他们和你不一样的。”

　　

　　林绍南觉得话题要往他不想听的方向发展了，他咳了一声，转而问：“你哪天来的新北？办事吗？”

　　

　　“昨晚。”黄立刚回答。

　　

　　“哦，住哪了？”林绍南知道他在新北没有住处，趁他还清醒先打听他住哪个宾馆，一会打个车把他送回去。

　　

　　“住车里。”

　　

　　林绍南心里“咯噔”一下，反问：“住车里？”

　　

　　黄立刚回答：“昨天从云林开车来的，晚上才开到三弦老师家，因为太晚了不好打扰，所以在车里睡了一晚。今早再来见你。”

 

　　连夜来见我，特地来见我，话非要说得这么直白吗。

　　

　　林绍南点了一根烟，长长出了口气：“我一直以为那天已经说清楚了。”

　　

　　“那天，你只是拒绝了我请你担任JG总经理的提议，”黄立刚借着酒力毫不退让，“但你没有回答我另一个问题。”

 

　　实在不想听他再说出来，林绍南先发制人：“我连布袋戏剧本都不写了。”

　　

　　“对，你连夜离开云林，外包JG剧本的合作也终止了，”黄立刚一向游刃有余的嗓子哽咽了，“就因为我向你告白吗？”

 

　　到底还是让他说出来了，林绍南实在拿这个黄家幺子没辙。

　　

　　“三弦老师，这件事怪我公私不分，”黄立刚站起身，朝他鞠了一躬，“老师的布袋戏剧本是我看过最棒的剧本，你可以讨厌我……但是请你……不要因为我讨厌布袋戏……”

　　

　　有些人永远把感情埋藏心底，有些人永远要一刀一刀剖个分明。

　　

　　所以说，最讨厌雨天了。林绍南也站起身想退出这逼仄的氛围，黄立刚却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。

　　

　　手腕传来剧烈的痛，但并非来自于男人炙热手指的紧握，而是一种每逢雨天都会浮现的幻痛。犹如刀割开皮肤筋脉一般层层叠叠的细密隐痛，在被握住的一刹那，变成了难以忍受的尖刻锐痛，让他面色都苍白起来。

　　

　　“放手……”林绍南听到自己声音中的微颤。

　　

　　“三弦老师，你只要说，黄立刚你滚，我讨厌你，再也不想见到你，我就会永远消失在你眼前。”黄立刚一字一顿道。

 

　　这是不属于布袋戏任何角色的声线，是黄立刚自己的声音，拥有不同于轻浮外表的深沉，掀去平素敬仰之情的克制，却又仿佛携带着出自他口中出自他笔下全部角色的悲愤不甘，向林绍南发出怒海狂涛般的质问。

 

　　“永远消失，绝不再见。”如此宣告着的黄立刚，却死死抓着他的手腕。

　　

　　这些话让林绍南的心隐隐作痛。

　　

　　很多年前，他在PL片场第一次见到这个传说中的“禁忌之子”时，他浑身湿透，眼眸潮湿，扛着打光板仰起脸朝他笑。“你就是三弦老师？我最喜欢你写的戏，以后我一定要亲自拍出来！”

　　

　　他一言为定，他旋而复返。

　　

　　于是他们有了JG那十年。

 

　　但不可能一辈子写布袋戏啊，布袋戏只是他的过去。

 

　　“我只是想写作罢了。”无数次想死时，因为还想写作，所以没有死成。他对写作的热爱，让他失去了很多。但是失去的越多，他就越不会回头。

 

　　其实二十几岁时他也曾有过恋人，坐在那人车后座上下班，一起讨论剧本，一起被狂龙老大骂，你笑我中二病，我笑你生活低能。

　

　　这段关系结束于一个雨天，他的躁郁症逼他用刀切开自己手腕。血流了很多，恋人把他悄悄送到当地医院包扎，以免惊动其他同事。

　　

　　“如果不能为了我活下去，那就为了你最热爱的写作活下去也行。”恋人说话方式照旧中二十足，但那次他被感动了。因为一向好面子的恋人头一次在他面前哭了。

　　

　　罪恶坑的往事，以前他偶尔还会提一提，后来渐渐也不再把这些心事翻出让人知道。

　　

　　——我只是想写作罢了。这或许就是他最终的回答，黄立刚怔怔地松开了手。

 

　　林绍南揉着腕子，坐回自己的书桌前，打开电脑道：“虽然不写布袋戏了，不过最近还有点时间，可以修改布袋戏剧本。”

　　

　　黄立刚终于意识到自己醉得厉害，刚才差点做出了什么。三弦老师一定不知道刚才的处境有多危险吧。他将身体蜷起，窝在沙发里端详着林绍南的背影。他心爱的三弦老师没有变，依旧孤独有力，又坚定温柔。

　　

　　醉鬼发过酒疯就睡着了，甚至还打起了小鼾。林绍南卷了空调被丢在他身上，无奈地抓了抓凌乱的发梢。

　　

　　雨已经停了，他打开手机，翻了翻社交软件，点开一个哈士奇头像的好友主页。

　　

　　“二哈失业了。”

　　

　　“为了怕母亲担心，所以白天都去便利店买杯咖啡坐一天，假装还在上班blablabla……”

　　

　　这人顾影自怜个啥啊，而且这么多年了怎么还这么中二啊。林绍南果断发了一条信息过去：“廖桑，擦擦眼泪，快来我家改剧本！”

　　

　　拉萨古：？

　　

　　三弦：来时带三人份晚饭便当！我要海鲜煲饭！

　　

　　拉萨古：你不是痛风吗为什么还吃海鲜啊！不对！重点是我为什么要带饭去你家改剧本啊？

　　

　　三弦：重点难道不是什么剧本吗！

　　

　　拉萨古：对啊，是什么剧本啊？

 

　　……

 

　　-

 

　　廖明智收到林绍南的信息时有些意外，因为他曾经给对方发过的很多信息都石沉大海，他默认彼此不会再联系了。

 

　　所以这次他想高冷一点，先回复了一个问号。但这人好像根本没察觉他的小心思，紧接着就开始要求他买便当了，这种可恶的语气一下子让他回忆起了当年两人一起在“罪恶坑”写剧本时那些鸡飞狗跳的日子。

 

　　廖明智父亲过世早，靠母亲一个人拉扯大，他早熟爱读书，大学一毕业就跑去PL公司当编剧，在那认识了同款文艺青年林绍南。那时编剧们都住一栋楼的宿舍里，林绍南这人以生活低能出名，住在他楼上的廖明智又爱张罗，于是每天帮他取快递、带晚饭、骑机车驮他上下班，忙得不亦乐乎。

 

　　一来二去，水到渠成，两个人开始交往了。对这段感情，其实廖明智一直存疑，因为在他看来，他们的交往对林绍南来说倒不如说是一种“战略合作”。他生活上重度依赖廖明智，但情感上，却独立得令人生畏。

 

　　林绍南始终沉浸在自己的写作世界中，并进步神速。廖明智隐约感到，林绍南是看不上他写的东西的。其实林绍南不是生活低能，他只是不在意写作之外的任何事，包括日常吃喝睡，也包括谈恋爱，既桀骜任性，又安静寂寞。

 

　　廖明智知道自己是有那么点中二病的，他通过自己这个拯救者和饲养员的工作能收获成就感。而且他也自信，林绍南这家伙写的东西都有点邪门冷僻，挑战大众审美，没他写的受欢迎。

 

　　“你这是讨好型人格，你管别人说什么，编剧要引领观众的审美。观众说不杀你就不杀了？该杀就杀！”林绍南盘坐在椅子上，一边狼吞虎咽廖明智给他带的炒面，一边点评他的剧本。

 

　　“布袋戏是给人看的，观众感受很重要。我还说你反社会人格呢！哪有非杀不可的角色！”廖明智端坐着，反复打量林绍南给他的那只茶杯里的陈年垢渍，犹豫着要不要喝下这口茶水。

 

　　最后那个角色还是被杀了，廖明智也被这杯林绍南亲手泡的茶毒到两天爬不出厕所。

 

　　争执不少，都只在剧本。讨论会结束，廖明智还是骑机车载林绍南上下班，给他带饭。林绍南被他喂得越来越胖，终于有一天坐爆了他的车胎。在廖明智修理机车的这几日，林绍南改坐油郎的机车后座。后来他们和小樱某邱还一起去了游乐园。廖明智没去，他发现林绍南人缘其实不错，他也并不是非依赖自己不可。

 

　　后来那个雨天，他发现林绍南割腕，一个人悄悄把他送去了医院。这种事被媒体曝光对公司影响不好，而且林绍南也不想让人知道。那一天他才终于明白，自己根本拯救不了这个人。他太自以为是了，其实他只是一个带饭的，被蹭车的，取快递的。

 

　　林绍南根本不需要他，一直以来都是他需要林绍南才对。

 

　　两人并没有提分手，只是渐渐疏远。后来林绍南准备离开PL时，也没有提前告诉他。

 

　　林绍南去了JG，做得很好。廖明智接任PL总编，也不甘示弱。

 

　　然后林绍南又主动离开JG，廖明智却被PL开除。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，似乎已经无声的结束。

 

　　“还没有。”廖明智盘坐在椅子上，双眼盯着屏幕，手指不断地敲击键盘。一行行文字浮现出来，这是JG布袋戏下一部的剧本。

 

　　不能做恋人，就做对手吧。

 

　　天人降临九界，脸书微博观众开骂，廖明智已经浑然不在意了。管别人说什么呢！

 

　　三弦，你的世界，这一次我侵入了。

 

　　-

 

　　数月后，林绍南看完仙古狂涛最后几集。拿起手机给拉萨古一通轰炸：廖桑，我的墨狂呢？王骨呢？^^

　　

　　拉萨古：我的爆胎修理费呢^^

 

　　林绍南没脾气了，转而给黄立刚发了一条信息：立刚，工作顺利吗？

 

　　过了大半天黄立刚才回复：“有了廖编加盟一切顺利！谢谢三弦老师的推荐！XD”

 

　　看着这个公式化的回复和熟悉的表情符号林绍南还真有点五味陈杂。当年一个廖明智就让他头大，现在再加上个砸锅卖铁也要拍戏的黄立刚，这两个人手拉着手就敢去轰炸宇宙。虽然自己计划得逞，这两人一拍即合后再也没空拉他下水，但实在对不起被无辜炸飞的人。林绍南只愧疚了三秒钟，就倒了满满一大杯咖啡，手下噼里啪啦敲击键盘，又沉浸在自己的写作世界里。

 

　　很久以前他就看明白了几件事：孤独一直都是林绍南自己的选择，廖明智真正试图拯救的是他自己，黄立刚绝不能碰剧本。

 

　　而布袋戏，是一些人的过去，也是一些人的未来。

 

　　只要这些人还在，过去与未来，终究会邂逅。在那个时刻，落日将重新成为朝阳，冉冉升起。

 

　　

　（以上故事纯属虚构，顶锅盖跑）